只是那死,太过明显,狱卒当日便被灭口,于是他每日白日里受刑,晚上被用三只灌满泥沙的麻布袋压身,压了整整五十日,他竟死里逃生,逃出一条性命来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是如何逃出生天来得。
不过是日夜靠着对妻儿的思念,撑过那炼狱般的五十六日。
不过是咬着牙告诉自己,夫人不能没有丈夫,新唐和公绰不能没有父亲。
不过是咬着牙告诉自己,若你受不了这苦,那往后几十年,便是妻儿代你受这零碎之苦。
所幸,终是熬了过来,司徒陌坐在马车上,日头毒辣,他却丝毫不觉炎热,他在诏狱的十八层地狱里熬了两月,不见一丝阳光,寒气入体,如今,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即便在冬日,也如火炭般的男子,他畏寒畏冷,即使是在八月酷暑,也需晒着太阳,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。
车夫一身白色短褂打扮,回头瞧见司徒陌坐在他身后,他是地地道道祖祖辈辈的京城人氏,本不愿出此远门,奈何司徒陌给了足足三锭白银,这才愿意做此生意。
扯了几句闲话,车夫也知道人是从诏狱里出来的,出来不过在客栈住了三日,让大夫包扎了伤口不再流血,便匆匆忙忙上路了。
想来也知道浙江有家人在等他,鬼门关里走一遭,多半看穿太多事,纷纷扰扰这尘世,到头来陪在身边最重要的不过就是妻子儿女父母高堂罢了。
司徒陌不言不语,脑中还是诏狱里鬼哭狼嚎,零零灯火的凄惨场景,他许久回不过神,总觉得耳畔有人低呵。
“招不招?招了便放你平安归家,不招便命丧此间。”
“快说,于谦究竟有没有结党营私,你们究竟有没有收受贿赂,徇私舞弊?”
“你们当时在福建私下会面,是不是对当今圣上有所图谋?你们,是不是,被于谦撺掇了想要谋反?”
他脑中顿时剧痛难忍,他咬着牙生生受着,豆大淋漓的汗珠顺着苍白面孔滑下。
车夫颇为同情,他家离菜市口极近,目睹过许多被折磨发疯的犯人被拉上刑场。
那些犯人,并不如何惊慌,反而对着围观百姓张口大笑,后来父亲告诉他,这些人被关在狱中折磨疯了,死对于他们来说,反而是一种解脱。
他瞧着这雇车的客人也颇有些这番劲头,当下便有些胆战心惊,莫不要中途生了变故,挣不到银两白跑一趟,还要缠上人命官司。
车夫想到这里,一边卖力赶车,一边小心翼翼侧头瞧那客人,此时司徒陌已松开双手,只是脸色惨白,双颊凹陷,似人非人,似鬼非鬼。
车夫道:“这位客官,您这般模样,要不要还是先回京城,找个好些的大夫,好好诊治一番,等将身体养好了,再去浙江也来得及。”
那客人只是摇头,“来不及来不及,我夫人在家中已等了我两月有余,我这番出门本就凶多吉少,她在家中忧心,时日长了,若是以为我出了意外,只怕她做出傻事来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一路走走停停,在山东省内时,司徒陌肩胛处的伤口裂开,灌血化脓,被逼无奈,留在菏泽将养了三五日。
看伤口不再出血,便急着催车夫上路,车夫虽然也心心念念尽早将这客人送回浙江,好早日回京城与家人团聚,可这般不顾性命,他也是心中发慌。
只得尽量拣些平稳的官道行路,司徒陌想从山中抄近路回去,也被他断然拒绝。
“这位客官,莫说你这一身的伤口,经不得山路颠簸,要是半路上裂开,山中荒凉,去哪儿给您找大夫治疗。”
“再者说了,这地界我实在不熟,山中不知是否有土匪恶霸,即便没有,寻常扑出来几只野兽,也够我二人喝上一壶。”
司徒陌只得作罢,一路走走停停,离了山东,入了江苏,江苏繁华,官道坦途,这一日,终在九月出头的初秋气节,到了浙江。
钱塘府靠着北边些,一入浙江,司徒陌早就归心似箭,一路催着赶着,终在九月初十,到了钱塘。
他将尾款结给车夫,道了谢后离去,又找了家成衣铺子,换了身干净衣裳,这才回到家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