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说,其实她知道自己武功高低,这回来洞庭,本不是来论剑的。一路走到今日,远超出行前的期待。最让她惊喜的事情有三件,一个是结识了大名鼎鼎的武曲,二是赢了论剑,三则是,她发现长孙茂,和她想象之中那个纨绔子弟其实完全不同。
叶玉棠见她话里有话,便问她,“你从前便认识长孙茂?”
崔宜柔脸颊一红,垂头说道,“他父亲,向我家提过亲。”
而后自知失言,又央求她,“但这婚事尚没有定论。我对前辈向来崇敬钦佩,如今相处多日,更生亲近,故才不想故意隐瞒。但请前辈此时千万不要告知他,免得让人误以为我工于算计,令人生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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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日夜里,三公子程雪渡宴请一众少年在洞庭乘船赏景吃鱼喝酒。
一上船,长孙茂便寻着各种由头与崔姑娘搭话。两人一路有说有笑,有问有答,几近当这旁边一个大活人不存在似的。后来崔姑娘亦觉得不妥,打量叶玉棠,又看看长孙茂,忽然笑着说道,“听说前辈与你是江湖第一璧人,如今一看,果真不假。”
那叶小舟上,本她一个坐在船舱左边,长孙茂与崔姑娘坐在她对面。听了这话,他得意道:“我与棠儿?那自然是般配的。”
便又起身过来,一胳膊搭在她肩头,同她挨得近近的坐在一块儿。
两人平常打闹惯了,这会儿却没由来一阵烦躁,看他也烦得要死。远远见着祁慎与裴沁的船在不远处,一拍船沿,便上了她二人的船去。
裴沁笑道,“师姐这臭脸摆的,是谁将你惹着了?”
正说着,远处那头船上,长孙茂立在船头放声大喊:“棠儿,多少年过去,你怎么还同我害羞呢?我不调戏你了,你快回来啊——”
他喊话声在水巷响彻,偏生周遭船也极多,不知多少人听得声响,正侧目看这两人笑话。
引得程双匕携了盘鱼脍一壶酒,闻声寻来她这艘船上,立在船舱上笑着同她说,“这小子一身毛病,怎么还没改好?”
叶玉棠只笑笑,说,“我可管不了。”
程双匕回头一瞥,又道,“师姐都管不了,只得将来媳妇治了。”
叶玉棠心里一阵不痛快,只不说话。
在船上与师兄妹、祁真人吃鱼喝酒,聊些有的没的,便渐渐心情大好起来。
船行到御仙嘴,程雪渡突然发话说,前头有个盘了龙凤的石柱,高一丈。柱上搁了一盘琉璃含桃鱼酪,是彩头。不为别的,而他与妻子师出同门,二十年来恩爱和睦。如今儿子百日,诸位若想要这喜气,亦可上龙凤柱,取含桃琉璃,便可得姻缘和美。众人皆可从船上去石柱取琉璃盏,但必须一男一女,携手在这石柱上取得,且不可落水,落水既为输。
在座少年人虽多,虽亦有不少有情之人,但或因不在同一条船上,又或当着众人的面难免羞怯,一时之间竟也没人出手。
沉寂之中,不远处那条船上,崔宜柔突然拽着长孙茂跃离船上,率先上了龙凤石柱。但因石柱巨大,二人亦不足以环抱,兼之长孙茂武功欠佳,故崔宜柔虽轻功尚可,却也只带的他上得四五尺。若再想高处去,便也只能手脚并用,艰难往上攀爬。
一众江湖人看在眼中,有高声喝彩的,亦有看清二人面貌,嘘声问“那姑娘为何不是武曲前辈”的。
陆陆续续,后有十数男女从各自船上跃上石柱。一时犹豫,让长孙茂与崔宜柔抢了先机,这二人虽武功不济,到底却先发制人;兼之这两人都狡黠机灵,见后来者将要赶上两人,便伸出一脚踹人脸上,将人踹下水去。
裴沁不屑一笑,道,“还彩头呢?这霉头有什么好讨的?”
后头众人越玩越起劲,船上石柱上笑成一片。崔宜柔与长孙茂眼见着将要手脚并用攀上石柱之顶,水上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,叶玉棠盯着石柱一言不发,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。
裴沁盯着她瞧了半晌,忽然说,“师姐,想上就上吧。”
祁慎一怔,“与谁?”
话音一落,她独身从船上一纵而起,在空中轻飘飘打了个旋,便纵上了石柱顶上。拿起那淡紫琉璃盏一看,一闻。
远处众人一阵惊叹,“好纵掠!”
忽地也有人回过神来,道,“不对,怎么只有一个人?”
立刻有人附和:“那便作不了数!”
程双匕远远喊道:“师妹,需要师兄上来跟你一块儿吗?”
叶玉棠低头一瞥。
但见下头两人离柱顶不过两三尺,但需一个轻功横行疾跑便可立刻够到的事。
她端着琉璃盏往石柱上一坐,翘着二郎腿,优哉游哉将含桃鱼酪倾进嘴里,而后抹抹嘴,将那空碗盏搁回石柱之上,攀着柱沿一荡,便稳稳落回船上。
洞庭湖百余喜船上顿时鸦雀无声。
众人面面相觑,此情此景,亦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程雪渡面上不大好看。因他本因裴沁之事与叶玉棠有旧,思来想去,看似自圆其说,实则无不讥讽道:“叶女侠是武曲,武曲见煞,性情刚烈,乃是姻缘孤克,寡宿之星。故武曲自取琉璃盏,倒也没什么差错。”
如此热闹的庆典却得了个潦草收尾,到底扫了众人兴致。
一阵沉寂过后,热络气氛才慢慢恢复如初。
石柱上那两人好不容易快上了石柱,如今却只得再手脚并用的爬下去。爬了一阵,长孙茂耐心全无,从丈余高处跳入水中,吓得崔宜柔一声惊叫。
过后,他便又从落水处几尺距离出了水来,自己慢慢游回了那艘船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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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洞庭回去之后,她与长孙茂也算得不欢而散。
两人策马刚至洛阳,他二哥三哥将两人截在城外,先同她致歉,尔后又寻悍将他五花大绑的绑了回去。她独自回到少室山上不就,适逢蛇母生事,剑南灾疫频仍,师父受人之托,准备启程前去一心岭。这节骨眼上,哀牢王子又向她递来英雄帖。
她本意欲同师父前去,这回师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。她说师父偏心,往常长孙茂想去哪儿都能跟着去。师父说,有你在,为师方才放心他;有他在,为师亦方才放心你。她便有说,若事事都要有他师父才放心,如今他回了家,离山从俗,婚娶不禁,往后我去哪儿,是不是还得上他家去问他老婆讨人,师父才肯放心?
师父便呵呵笑着,说她又钻牛角尖了。
师父一走,她在山上成日无聊,更生烦闷。适逢裴沁来信,说给仇欢祝寿,叫她前去。她正好无事可做,便也就去了。
等到了凤谷,仇欢问她第一句话便是:“长孙茂要成婚了?”
她便说,“官家子弟,成婚都早,他这已算晚的。”
仇欢便又问她,“你尚还比他年长几个月,就没有个心仪的侠侣?老娘在你这个年纪,你都已经满山遍野的瞎跑了。”
她独自窝在青云山涧,死人似的躺了两日,忽然找到仇欢,问,“你手头有什么单身好男人吗?给我介绍介绍呗。”
仇欢盯着她看了半晌,“哟,铁树开花啦?”
隔了几日真寻来个男人,江湖人称什么宝峰齐云刀的,两人约在桂州城中,漓江畔的竹鹤酒楼喝了一阵子酒。聊各路兵法、掌法、刀法、棍法,这兄台胡侃海侃,错漏百出。她耐着性子好脾气的听了半个时辰,终于忍不住提点了他一点刀法上的致命错漏。因为想着,这人是齐云刀,将来同人生死交战,也是用刀,刀法决不能不对。结果话没说完,这兄台气得拍桌而起,说你个小女娃子懂些什么刀法?
她便愣住了,说,老子为什么不能懂刀法?
这位兄台便要与她切磋,还要她自报家门。
她心里一乐,道,现下才想起要问我名字,便抽长生,说,我叫叶玉棠。
那老哥愣了大半晌,忽然说想起家里有急事,得回家一趟。
这么一走,便再没下文。
仇欢托人写信去问,那老哥来信竟然责问仇欢:“你说有个闺女想叫我认识认识,你事先怎么不说是你亲闺女?”
仇欢心想,什么?我还有假闺女不成。
哪怕叶玉棠没提,仇欢也觉得这个齐云刀不妥。
过了几日,又寻来个银环公子。赴约之前,仇欢将她长生收缴了,又给她换了身淡青色素净纱衫,给她挽了个什么倭堕髻,还给她改了个新名字,叫陈白柳,千叮咛万嘱咐,叫她千万不可说自己是叶玉棠。
到苍梧,银环公子见了陈白柳,倒还挺满意。一路回了桂州,这公子给她买绢花买缎子,买银镯。问她可要伴他仗剑江湖,学过什么武功,是否想和他学武功。过后还要给她买马,买兵器。叶玉棠忍耐了两三日的性子,到今天已是极致,站在铁器铺门口,干脆同银环公子都交代了,说,“我是叶玉棠,不是什么陈白柳。”
银环公子不信。她便上了龙脊梯田去,将长生取了来,同他好言好语说,“叶玉棠你认识吧?就是铜面生说男生女相的那个叶玉棠。”
银环公子很伤心,说,“你是叶玉棠,那你为什么要骗我?”
叶玉棠比他更心力交瘁,“我就是太穷了,招摇撞骗,骗两把兵器玩玩。你看,这把长生就是这么骗来的。我看你人这么好,不想再骗你了,所以就同你讲了。”
回到龙脊梯田,裴沁道,“师父叫你扮陈白柳,无非是想你与人多来往几日,到时候情也有了,谊也有了,再慢慢与人说来不迟……这还没两天,你便和盘托出,还来个什么‘是神兵骗子’,你怎么想的啊?”
“就觉得挺没劲的。”
“什么没劲?”
“什么都没劲。”
以前没长孙茂的时候,习武,练功,喂招,打架,什么都有意思。她觉得这些吸引她,有趣,好玩,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她。后来有了这人吧,觉得又弱话又多,烦人得要死,只知道吹牛皮,丢了不知多少人了也不知好好反省,一开始她就想,你他妈的哪儿来回哪儿赶紧消失还老子清净,烦着烦着,又觉得他有时候既可怜又挺可爱。如今他要成婚了,不来烦她了,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本以为找个不错侠侣,行走江湖相形相伴,便不会觉得有所缺憾。但如今找了来,总觉得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。
习武也无趣,喝酒也无趣。在屋檐下打坐时,她特别想能有个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……可她再上哪儿去找这个人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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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凤谷待到六月,她便又回了少室山。本想拾掇拾掇,去一心岭找师父,谁知雪邦却来了信,说什么要她必得去一趟。